未闻花名

#澄湛

#魏无羡死后,本来见面形同陌路的两人却出于无法言明的原因走在了一起。




确切地说,没有人真正知道魏无羡是如何而死。说到底,世人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宣告而已:“魏无羡死了。大快人心!”只要这个就足够了,具体到底什么情况,遭万鬼反噬还是被亲师弟江澄清理门户,只不过增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,甚至于死的事实本身也没那么重要。


然而就成为谈资一部分的江澄本人而言,无法召唤的残魂只能说明一件事——魏无羡还没有真的神魂俱灭。而且记挂着魏无羡的不止他一个人,每年中元节去到乱葬岗,山道下的石墙角落都有不知是谁放上的一束无名白花。这里阴气太盛,即便是七月盛夏也没有太阳,但江澄仍然觉得那花朵白得刺目,第一次见时忍不住挥着紫电劈了个粉碎,而后第二年、第三年仍然见到,神经似乎变得有些麻木,以至于能容忍无辜的小花安静地躺在那里,看一眼便走了。下一次遇到歪魔邪道时,再把那些横空而来又无处可去的怒气和恨意发泄出去。




会和蓝湛一起喝酒纯属偶然。


本来,如江澄这般身份的世家仙首,需要亲自出马围猎邪祟的事已经很少了,但这一次却是听说彩衣镇发现了修习邪道之人的身影,这才和逢乱必出的含光君碰上了。邪道照例由江家弟子绑回去,蓝湛也并未阻拦,回去的路上却踏入了同一家酒家。江澄已经遣走了随从弟子,独自坐在二楼窗边视角最好的位置自斟自饮,蓝湛背对他坐着,静静吃菜。


先开口的是江澄:“都是孤身一人,不如来喝一杯。” 对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话,江澄嗤笑了一下,酒喝多了就开始发昏,竟然做出向古板的含光君搭讪这样的事来。


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,谁知蓝湛片刻后道:“好。” 走过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糯米酒,一饮而尽,脸色半点不变,浅色的眸子淡淡地注视着江澄,三秒后,在他眼皮子底下闭上眼睡着了。


竟然是个一碗倒的酒量,怕是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。江澄诧异地打量着蓝湛,和一般人喝醉趴在桌子上倒头就睡的样子不同,他手支着额头,时不时一点一点脑袋,仍然保持着规整的仪表,抹额都没有松乱一丝,只有柔软的额发轻巧地垂到了桌面上。或许是因为闭上了那双肃然霜雪的眼睛,此时的蓝湛竟然显得有些乖巧,并不像平时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。江澄勾起嘴角,就着眼前这难得一见的画面又喝了碗酒。


太阳已经落至地平线,逶迤的云彩映在城中交织密布的河面,白日里挤在一起叫卖生意的船只也陆陆续续开始收工,各自散开奔家回去,溽暑的苦热逐渐散去了,屋檐下悬挂的惊鸟铃被晚风吹动,蓝湛似乎是被这声响惊醒,睁开了眼睛。


“酒量这么差,酒醒得倒是快。”江澄看着他清明的眼睛,“这糯米酒的味道也未免太甜,和云梦的烈酒比起来真是差远了。上次尝过之后我还心想,这辈子也不要再喝这种酒了,谁知道,竟然能和含光君一同喝醉,真是稀奇事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含光君还真是惜字如金。”江澄讥讽道,他讲了一大通话才得了一个字的回复,十分不爽。


“不知道,说什么。” 蓝湛有些老实巴交地回答。


江澄这下觉出不对来,原来是还醉着:“都说酒后吐真言,蓝湛,现在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吗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酒的味道怎样?好喝吗?” 


“又甜又辣,不喜。”


“那你还喝了一整碗。”


“你不也是。”


“我也什么?” 


“你也不喜欢,但是喝了一坛。” 


蓝湛的回答有些孩子气般的不满意,这倒把江澄逗乐了:“我原本并不理解,和你这样古板沉闷的人有什么可聊的,现在倒有些懂了。”


蓝湛有些迷惘地看着他,不知想起了什么,笑了一下。


恐怕连蓝涣也没有见过自己弟弟这样不设防的粲然笑容。江澄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的某种想法,下一秒便顺从心意地倾身向前越过桌面,一只手握住蓝湛的肩膀,一只手放在他脑后,低头用力地吻了下去:“含光君至少长得赏心悦目。” 


本以为会遭到激烈地推拒,但蓝湛只是肩膀稍微抖动了一下,就顺从地闭上眼,张开口让江澄吻得更深入。夕阳把蓝湛的眼睫毛投影在脸颊上,看上去在微微发颤。


这是一个长久得令人窒息的吻,两人吻得难舍难分,啧啧有声,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被屏蔽了,只有一对落日余晖下的有情人。他们避开了所有认识的人,成功借着被酒精冲昏的头脑,嘴唇对着嘴唇,手指缠着手指,坦诚地相互需索。


假如这天他们不在彩衣镇,喝的不是什么甜到喉咙发痛的糯米酒,或者这天的云彩和暮色没有如此的温暖亲密,那么他或许不至于吻蓝湛,江澄这么想到。


但是他还没考虑清楚这件事的时候,两个人已经在客栈的房间内互相扯着对方的衣服了。蓝湛喝醉之后力道极大又有些不听话,江澄干脆扯掉他的抹额把他的手给捆住,打了个无法挣脱的死结。不知道蓝湛醒了之后会生气成什么样子,但这他也管不着了,因为蓝湛已经被他从那身“孝服”里剥了出来,露出了白皙的皮肤,流畅而优美的肌肉线条,还有其上的累累伤痕。


戒鞭痕从蓝湛的背后蔓延到他的胸膛、肩头、手臂,暗红色线条凌乱交错在大片光洁的皮肤上,看上去狰狞无比,又像是从筋肉中自然长出来的某种具有生命力的东西,撑破了薄薄的细嫩的皮肤,江澄眼神微暗,伸手一一抚摸过去,一共三十三道。


“你该不会是那种被鞭打会感到兴奋的类型吧?”


蓝湛不说话只是身体微微颤抖,江澄也没有期待他能回答什么:“那下次再玩好了,第一次这么刺激怕你受不了。”


蓝湛没有问为什么会有“下次”,江澄也没问他那些伤痕怎么来的。袒露身体就是在袒露秘密,有些秘密一眼就能看破,有些不能,但这也没有关系,因为他们确实不是什么爱侣,只是伤痕累累的两个人,心照不宣,没有开口询问的必要。


江澄从蓝湛身后把自己埋进去,轻轻咬着他的颈侧,闻到他头发上的檀香味道。




有些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形成一种默契,夜猎结束之后会去喝酒。通常是江澄找一处酒家安静的位置坐下,对面有一杯留给第二个人的酒,过一会儿蓝湛便会出现,坐在他面前。江澄也不问不说,蓝湛总是能找到他。


无论喝过多少次,蓝湛的酒量都没有一点提高,倒是每次喝醉都性欲大涨,江澄要玩什么他都大致配合,任人摆布。


也许是怕酒醒之后彼此尴尬,江澄醒来时蓝湛往往已经走了。偶尔江澄被细微的动静吵醒,半眯着眼睛,看到蓝湛跌跌撞撞地下床,身上满是自己留下的痕迹,身形散乱在一室熹微的辰光中。


只是正常人都会知道这样的相处模式实在太过奇怪,像在夏季海面的浮冰上站立,随时预备破碎。不过是谁先开口清算而已,早晚的事。


矛盾爆发在于江澄终于忍不住趁醉问的那个问题:“蓝湛,这戒鞭痕是你犯了什么过?”


“顶撞叔父,打伤同门,三十三位前辈。”蓝湛的衣服被脱到一半,似乎很不愿意既定的程序被打乱,不想继续说下去。


“还有呢?”


“带走了他。” 


“他?你说谁?”江澄表情扭曲起来,答案呼之欲出,“不夜天的那一晚…是你带走了他?”


“是。” 


“那花也是你送的吗?”江澄按捺不住怒气,紫电已经从指环化成了实体,滋滋地闪着危险的光,抵在了蓝湛的肩膀上,再一用力整条手臂都会被废掉。


“不是。”蓝湛表情未变,默默把衣服整理好了。


“你酒醒了?从哪一句开始?”蓝湛张了张口,江澄不知道他说的是“他”还是“花”,但这都没什么区别,事实他已经清楚得很。比起此前两人暧昧不清的关系,现在剑拔弩张的对立才是他熟悉的得心应手的情节。他盯着蓝湛的双眼闪闪发亮,那张永远都写满傲慢和嘲讽、满面阴霾的脸,仿佛每一处都鲜明了起来,恨不得现在能立刻和蓝湛拼个你死我活才好。


“我一直以为是你,”蓝湛盯着眼前这个久违的江澄,感觉蒸腾的酒气逐渐从胃里上升,脑海里也是刀割般破碎,冷声道,“也是,你这样自私无情的人,怎么会是你。”


江澄脸色更加难看,凉飕飕地道:“是的,你们都无私,有风骨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我境界低,比不上你们。像含光君这样品行高洁之人,为了实现正义恐怕是不惜牺牲一切的。岐山清谈会之后云深不知处被烧,青蘅君身死,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对吧?!”


“江晚吟,口下留德!”


“哼,德是什么东西。让我来告诉你吧,你们所谓的’道德’,归根到底是对’道德’的爱,却不是对活着的人的爱。含光君显然已经在高尚的牺牲中得到满足了,但我呢?我凭什么要为你们的高尚行为付出代价?!我想要的比你们所追求的低级得多,然而到头来,非但从来没有实现过,还因此声名狼藉,家破人亡,一无所有!可即便被万人唾骂,我也能反驳他们,你们不正是不声名狼藉但更面目丑恶的坏人吗?只有面对你们这些正人君子,我无话可说,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了。但这又如何?你看不惯我,我也看不惯你们,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就好了。那么是什么原因,让含光君每次都非要来和我这个低等的人坐在一起?还要假装喝醉了然后同我睡觉?”


闻言,蓝忘机神色一僵:“我并非假装。”


“哦,并非假装,那么,莫非喝醉的含光君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人?含光君是不是做梦都想与他同塌而眠交颈而卧?被他扒去衣衫用抹额捆住双手*得下不了床?”


“住嘴!”江澄粗俗直白的言语劈头盖脸地砸来,蓝湛根本不知如何应对,手按琴弦直接下了蓝家的禁言咒。


然而江澄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疯狂,宁愿强行撕开双唇鲜血淋漓,直接哑着喉咙继续说道:“恨我吧蓝湛,正如同我恨你们一样!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,那就恨我吧,是我杀了他!”


“你没有,凭你也杀不了他。” 蓝湛看着双目赤红的江澄,突然惊觉此刻的荒诞悲哀,“江宗主要问我当时是否错认,不如问问自己当时作出那样轻浮浪子的举动,又是在效仿谁罢!”


多情自古空余恨,好梦由来最易醒。


如果那天在彩衣镇没有碰巧遇到江澄的话,或许后来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,蓝湛也曾这么想过。但是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——即使那天他们没有遇到,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的。


从乱葬岗围剿那天起已经过去了三年半,而魏婴依旧二十二岁。然而时间的流逝并不意味着他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渐趋淡薄,相反,他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清晰地留在他和江澄的脑海里,有的甚至比当时还要鲜明。在二十二岁那年七月的一个夜晚俘获了魏婴的死,同时也俘获了他和江澄。这才是事情不可避免要发生的真正缘由。




也许是这半年的行踪总有被人看到的时候,世人以为江蓝交好,流言渐渐传开去。


蓝湛回到云深不知处后,蓝涣小心翼翼地问:“忘机,传言有人看到你和江宗主交往行为亲密,此事是真是假?”


蓝湛与江澄刚刚打完一架,神思恍惚,不知从何回答,却问道:“当初,父亲身死,兄长四处奔走时有没有怨过我?”


“你怎么会这样想?” 蓝涣察觉弟弟神色间似乎有些不对劲。


“我在想,其实我当初,确实是有过一点后悔的。”在右腿不能走动,被困于潭底只能等待,在以为魏婴也要跟着自己一起困死的时候,再后来更多的悲剧接踵而来,明知道这一切的发生都不是自己的错,明知道即使再竭尽人力,要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,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无力和懊悔。“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会活得问心无愧,可我现在,却有很多很多后悔的事。”


蓝涣见他声音发颤,说完竟是流下泪来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只能连忙安慰他:“后悔过、怀疑过自己都没有关系,人也许都会有软弱和不坚定的时候,但你要知道,你是坚持了正确的道,我和叔父都不会责怪于你,父亲当然也不会。如果你听到什么流言的话,不必在乎。”


闻言蓝湛渐渐止了泪,淡淡说道:“多谢兄长开导,我和江宗主之间清清白白,那些流言兄长也不必在乎。” 


他还是无法赞同江澄,但着实也没有恨的必要,毕竟这个世上剩下那么多的人,所求一样的只有他们两个了。 




再见到江澄是第四年的七月十五清晨。


两个人在乱葬岗的墙垣处遇到,一碰面都是一怔,旋即恍然,他们皆是为送花者而来。


说来奇怪,他们两个都不信魏无羡已经魂飞魄散,当然不会送花,这么简单的事情理应很容易想到,却被无意中忽视了。说到底,还有谁会惦念着臭名昭著的夷陵老祖呢?


两个人站到未时,太阳蹉跌而下,方见到一个年轻的普通农户携花而来。那人把一束白花放下,插了一炷香,拜了三拜,便离去了。


蓝湛与江澄四目相对,皆是不可思议。江澄前去拦住了那人:“你认识魏无羡?你知道他是谁?”


只听那人解释道:“谈不上认识,不过魏公子确实于我家有恩,那是我十二岁时的事情了。我家住乱葬岗不远的河边,不幸遭到阴煞之物冲撞,当时多亏魏公子出手相助。但我的父母已经死了,只剩奶奶和我两个人独活。魏公子见我们可怜,之后还差人送了土豆之类的粮食。之前一直是奶奶和我两个人中元节来祭拜,今年因为奶奶已经去世的缘故,只有我来送花。魏公子的名号哪怕是我们这些不修道的普通人家也有听说,但是无论如何,这份恩情总是不能否认。奶奶在世时也总是对我说,魏公子是个大好人,要我不能忘记他。”


那年轻农户说完,蓝湛看到江澄突然用手捂住了脸,泪水透过指缝流到了手背上,压抑的哭声从手掌下面传出来。他站在江澄身后默然无语,同样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。


这大概是经历了这么多年后,江澄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哭泣吧。




——END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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