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久风长

*双玄,原著向,谨慎阅读。

 

1

明仪飞升的那天,仙京神武大街西边的钟楼鸣了三响,于是神官们便知道,哦,又有人飞升了。然后大家在通灵阵里虚与委蛇一番,就算认识了。

 

按理说,师青玄应该也在阵内活跃气氛的,说不定还会散个十万功德红包的见面礼。但是他此刻正被哥哥赶到凡间处理大量的民间祈愿,如果在通灵阵里冒个泡,必定会被师无渡教训一番(干活开小差!加罚!),所以只能心痒痒地潜水围观,就像断了wifi的网瘾少年一样,心里全是郁闷。

 

这都是因为前几日他化女相跟一群女神官去做SPA,姐姐妹妹正叫得亲切,没想到出来的时候被灵文撞见了,立马转头告诉了他哥哥。师无渡气急败坏地赶过来,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家,责令他劳动改造,思过十日。

 

哼,三毒瘤沆瀣一气咯,看不起女装咯,仗势欺弟咯。师青玄气得跳脚。只准灵文变男人,不准弟弟扮女相!明明女相最好看!也不知道新来的神官什么模样,啊声音好苏,应该人也很帅吧。欸他说他是地师,那法器不会是挖土的铲子吧,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太好笑了,笑死我了。

 

一不留神他扇子扇得大了点,在东海掀起一阵大风,几艘渔船在巨浪中晃荡起来,渔夫赶紧握住了风水庙开过光的护身符开始祈祷,果然风立马就停了,于是几日后风水庙又收入了几千功德不提。师青玄却是收敛了心思,认真地施起法来。

 

2

贺玄做起卧底来,十分兢兢业业。

长安的皇帝准备修一条通到岭南的荔枝大道,钱塘的房地产商又买了一块地皮打算造新楼盘,太行山下有个闲着没事干的老农民非要把家门口的山给夷平,长沙的摸金校尉要寻龙点穴用倒斗的手艺混口饭吃……全都拜地师。

 

他没有中天庭的小将帮忙,全部亲力亲为,所以就很忙。忙起来的时候心无旁骛,觉得自己与飞升了的神官没有什么不同。说到底,他要是正常飞升的话,可能过的也就是这种日子。不过他没有交什么神官朋友,在通灵阵里也不发言,不散功德也不抢功德,唯一说得上话的是被他抓起来的真地师,让他提醒自己只不过是个赝品,革命尚未成功,鬼生艰难险恶,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每日三省吾身。

 

线索是在中秋宴的时候出现的。

“水师殿,七百零八盏!”

他寻着人群看过去,正看到那张铭记在心的脸,平静地接受众人的道贺。但更显眼的是他身边的白衣女神官,明明不是她得了奖,却比正主还兴奋地大力拍掌:“我哥!是我哥!”唇红齿白,体态袅娜,只可惜毫无矜持,胸都快要从裹胸里跳出来了却毫不自知。贺玄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么傻气的人,绷不住脸笑了出来。

 

于是师青玄也看见了明仪。

漫天明灯在夜幕中熠熠生辉,如浮空的灵魂和瑰丽的梦,壮美至极,照亮了漆黑的人间,照亮了筵席的一派热闹,却唯独没有照亮一袭黑衣的地师。那黑衣衬得他肤色雪白,五官是刀刻般干脆利落的美,掩在阑珊灯火里,真心实意地对着他笑。

“竟然比我还好看。”这是当时师青玄脑子里第一个想法。

 

3

贺玄本是抱着获取情报的目的打算想方设法地接近师青玄的,却没想到对方自己热情主动地贴了上来,而且问题多得让他无法招架。

 

“明兄,你为什么总皱眉啊,苦大仇深的,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。”

“明兄,你的法器是不是铲子啊,怎么用的拿出来看看啊。”

“明兄,你生日什么时候啊?我提前给你准备礼物!”

“明兄,我们交换通灵口令吧!你听好了,本风师的口令是……”

“明兄,你要不要化女相试试,一定比你现在还好看。”

 

明兄,明兄,明兄……

这人莫不是装傻故意来试探我的吧???贺玄的眉头锁得更紧了。但为了情报,只能忍了。

所以后来他知道青玄不是装傻是真傻的时候,已经追悔莫及。自己招惹的麻烦朋友,跪着也得相处下去。不管是青玄拉着他给裴将军捣捣乱,还是扮成凡人在人间逛街买些小玩意儿,或者中元节时偷偷混在百鬼夜行的队伍里凑热闹,哪怕是变身女装大佬……

 

——去他妈的女装大佬!

在半月关见到花城的时候贺玄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。我堂堂绝境鬼王不要面子的啊???

大概是谢怜的运气太坏,贺玄觉得认识他之后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倒霉。女装被看见只不过是一个开端,后来还经历了被花城打进坑里,用铲子挖地洞之类不堪回首的黑历史。最可怕的是百年好合羹,喝下去直接崩了冷酷冰山攻的人设。除了师青玄,他竟然生出第二个心魔来!

“呔,何方妖孽!胆敢在本风师面前嚣张?明兄,我掩护你,我们二人一同拿下他!”

风师大人年方二八,风师大人风趣潇洒,风师大人善良正直,风师大人整日胡闹,风师大人出了事只会躲在他后面要掩护!

贺玄叹了口气,继续陪着他胡闹。

 

4

师青玄如果活在民间话本故事里,那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,整日骑驴追鸡撵狗爬树,管家追着他喊少爷别闹了吧;或者武林盟主家长不大的淘气小幺儿,年轻气盛仗剑走江湖,交一帮狐朋狗友;就算活在最勾心斗角的宫廷大戏里,那也是个富贵闲散的王爷,吃酒赏花看美人,逍遥自在无事挂心。

 

遇到明仪可能是他拿错剧本。

 

从此不看貌美肤白大长腿,浪子回头,洗心革面,心心念念都是明兄——哦不对,明兄也是貌美肤白大长腿。自以为端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,称兄道弟以礼相待,其实内心早就举双手双脚投降,我是明兄最最最亲近的人吗?看着活泼热烈攻势凶猛,实则虚张声势怂得不行。这事儿,除开他自己,也就一个明仪看不出来。

 

至少谢怜看得明明白白,有时候他都觉得不好意思。

中秋宴的时候风师拿了第八,找明仪讨祝贺,小孩子似的,谢怜想,若是自己哄哄青玄也就完了,偏偏明仪也执拗得很,专心埋头苦吃,就是不肯顺风师的意。最后被闹得没法了,不情不愿地说声“恭喜”,师青玄终于喜笑颜开,映得明仪的神情也一片温柔。这种感觉吧,就是一个要闹,一个心里说好嘴上却偏不,非要惹另一个生气了再顺毛,来来往往全部都是你情我愿,在别人面前秀恩爱还毫不自知,没眼看没眼看,谢怜笑岔气了。

其实陷入恋爱的人都是没自觉的,他没资格笑别人。

 

5

严格地说,师青玄是尝试过给明仪告白的,见过父母的那种。

 

因为师青玄出门在外总爱路见不平拔扇相助,交了不少朋友却也惹了不少麻烦,给水师府告状讨要医药费修缮费之类的账单有厚厚一摞。败家啊,师无渡心疼地掏空了一个又一个功德箱。这样下去不行的,青玄什么时候才能长大?

他是那种传说中的“我养大的弟弟只有我能欺负”的弟控哥哥,在外面帮亲不帮理给师青玄撑腰,关起门来还是严厉教训了一番。

 

十岁起就和哥哥相依为命,几时被这样训斥过?师青玄来找明兄的时候一语不发,只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,贺玄心里倒是奇了,任着他拉自己闷头赶路。到他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低垂,竟是荒郊野岭一处不知名的墓地。周围野草丛生,只有一株柳树长得还算茂盛,在清冷月光下兀自依依。

 

这是我父母的墓地。师青玄终于开口。

我家本来也是富甲一方,十岁的时候家道中落,哥哥比我大六岁,带着我离家拜师修行,相依为命,此后再也没回来过。等我飞升了,再回来看看,只剩这个破坟头了。今天本是祭祖的日子,但是哥哥从来不肯来的,谢谢你陪我过来。

贺玄不出声,收敛起来的师青玄让他很陌生,但又忍不住想听他继续讲下去。

 

明兄,你的父母呢?师青玄问。

死了。贺玄冷冷地回答。

噗,我真是问了个蠢问题。师青玄笑了起来。没关系的,以后我们相互照应。

贺玄深深看了他一眼,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好。

嘿嘿,所以我哥下次欺负我你可要帮我呀。师青玄眨了眨眼。

 

6

师无渡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恨亲生父母的,所以才从不去给他们上坟。如果不是当年不听算命先生劝告,非要给青玄大摆筵席,怎么会招来白话真仙?不过他更讨厌当初那个无力的自己。如果不是自己当初与人切磋入了迷,青玄也不至于自己上山送饭再次被那烂嘴怪盯上。偏偏家业已垮,他请不来厉害的道人法师,也无力怒砸百万功德,向上天直接传达自己的声音。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兄弟二人头顶。

 

所以师无渡飞升当神官,一定要当水师掌财运,一定要给师青玄改命。小时候那算命先生说,师青玄必须尽量低调,不许出风头才能平安度过一生。他偏偏要风头出尽,张扬至极,比天还横。师青玄随随便便散出去十万功德,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。只唯独一点,青玄飞升后爱化女相,倒有点让他想起小时候被当女孩子养的青玄,有点不喜。

 

这天师青玄被他教训一通之后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。这小子,倒学会离家出走了,不知又跟谁厮混在一起,他一时气闷,没放在心上。但到了晚上也还没回家的时候,他才像所有家长那样开始方了,怒气全都消了,一下子想起十六岁晚上摔得满脸是血的弟弟。

 

后半夜师青玄偷偷溜了回来,他看到了却什么都没说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小青玄到底是长大了。他想。一晃几百年了啊。

不长大也不要紧,我罩着。我有能力罩他一辈子。他又想。

 

7

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开始的那样早,而师无渡机关算尽到最后也还是误了卿卿性命。

 

贺玄听师青玄讲过一个民间的笑话。说有一个人因为懒得搭理人便假装哑巴,结果几十年之后就忘掉了该怎么说话。师青玄的本意是让他多开开口,多笑笑,但是贺玄想起自己披的这张明仪的皮。

面具戴得久了,就很难摘下来。入戏太深,就会走不出来。他做了多年的好神官,中秋宴斗灯还能进十甲,是不是快要忘了自己是鬼了?

怎么会呢。即便复仇的对象是风师青玄。他对自己说。

 

竟是一语成谶。

 

他捉了风水二师到自己亲人的骨灰坛前,滔天的恨意翻涌起来。恨水师恨得理所应当,然而对风师的恨意却更盛。

“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恨!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?!”我们都是坏人,只有你是赤子。

“当初不知道,后来也不知道?!”我不该认识你的,你为什么偏要来招惹我?

“我给过你机会!”你那么好,所有人都惯着你。

“你的对不起,算什么东西?”无辜的人最可恨,最可恨之处便是其无辜。

“你叫错人了。”你最好的朋友是明仪,不是我。

“你想的倒美。”当初一点真心实意的快活,到如今都是千万倍的难过。

 

他想起有年中秋宴的时候,自己孤坐在筵席上没看见青玄,直到斗灯开始才姗姗来迟。

“地师殿,四百五十二盏!”报幕的神官高声道。

师青玄扯着他的袖子,给他指着明灯升起的方向,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期待他自己发现的样子,他假装不耐烦地想甩开师青玄的手却扯断了自己的衣袖,青玄立刻道歉不再闹了。没人知道,其实那天散了筵席后他下了凡间的宫观里一盏一盏地看祈福长明灯,最后在终于在一盏灯上瞧见了师青玄的笔迹。

写的是,“友谊地久风长”。

 

如今他看着目光呆滞的师青玄轻轻笑了起来。

地久风长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

 

只是他自己大概也没有意识到,从头到尾,他踩的是师无渡的头,捏断的是师无渡的双臂,拧断的是师无渡的脖子,就连之前想用长命锁按的也是自己伤口,却自始至终,从未动过师青玄。

 

8

神武大街的钟被慕情劈成两半之后又修好了,但是从此再也不会报喜。风水地师消失的那天,它又鸣了三响。于是神官们便知道,哦,有一桩悲剧发生了。通灵阵里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,又很快归于平静了。



*给坟头告白的青玄加个注:

“你不是跟我说过吗,世上人谁都是自己管自己,别人哪会照应咱们啊,从来不都是咱们自己照应自己吗。”(124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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